MCN乱象调查⑥：男领导群里“开黄腔”侮辱性发言，要求17岁女生“擦边”引流

封面新闻记者 石伟

“你的人设就是擦边”“反正都在擦边，不擦就没流量”“**漏太多了，不能这么漏（平台会封禁）”“几个狗东西”这是几个女主播提供给封面新闻记者的工作群聊天记录。

她们介绍，这是她们在一家MCN公司工作期间的日常，她们被指挥更换能吸粉的衣服、跳有流量的舞姿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，直播间背景音乐被换成日本成人片主题曲……有主播表示抗议，则被男运营要求“格局打开”“反正都在擦边，不擦就没流量。 ”

今年4月，该MCN公司宣布因业绩太差解散女团，她们各自开始找工作。不久，陆续接到法院传票，她们因合同违约被公司起诉索赔数十万元。

天眼查信息显示，该公司在上海、深圳、合肥、武汉等多地开有分公司，已有数十次起诉主播索赔的案例。

女团解散找工作被起诉：

合同暗藏限制条款，只允许公司解约

去年7月，刚拿到大学毕业证的几名女生，与一家MCN公司签约，成为公司旗下女团主播。团队成员来了又走，最终固定成为小夏她们5人。“3个是刚毕业，1个正在上大四，另外一个17岁。”

今年4月初，公司宣布因女团业务太差，她们的女团当天解散。女生们从公司拿回合同，陆续开始重新找工作。不久之后，她们陆续接到传票，被公司以合同违约为由索赔数十万元。

她们向封面新闻记者提供的合约显示，条款开头约定：主播年收入超过若干万元，合约则自行延续若干年；或者在满期前3个月，未书面告知公司不再续约的，合约则自行延续若干年。

合约到期后，公司在同等条件下有续约优先权，主播期满后应将继续合作的条件书面告知公司，公司明确放弃续签或者60个工作日未答复的，主播才可以与第三方谈合作，并且合作条件不能比原公司的条件优越。在此前提下，主播与第三方达成的合作方案，需要提交给原公司，原公司有权在收到新方案的若干工作日内，以同等条件代替新公司与主播签约。

合约期满时，如果发生收益未结算、尚有项目未完结，合约期限自行延续，直至未结算、未完成项目结清；期间，主播不得委托其他机构接手，且主播产生的收入应告知原公司，并按原合约与公司分配。

此外，合约除了要求主播的独家合作、一切账号归公司所有之外，对每月最低直播天数、每日最低直播时长、每天发布短视频数量和质量，以及收益划分作了要求。主播连续两个月礼物收入比最高月份下滑达到30%或更多，视作直播业绩不达标，公司可调整收益分配比例或停止发放收益。

合约要求，因公司提供的网络推广资源有即时性、推广记录难以保存，主播不得以“公司未提供或未完整提供推广资源”作为抗辩事由。合约具有保密性，主播泄露协议须支付500万元违约金，违约金不足以弥补公司损失的，主播须另行赔偿。

另外，合约还对多种行为定性为违约，做出了退还全部收益、按最高三个月收益平均值的36倍等多种算法的违约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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合约要求，公司有权根据业务运营情况选择终止合约而不承担违约责任。

小夏说，这份合同一共9页，她签的时候没有仔细看条款，签订后被公司收走，直到女团解散她才找公司要回合同。“这些条款现在让我看，我也不知道具体意味着什么。”

宣布解散的次日，有人向公司索要合同时，当初招聘她的员工曾感叹：“即便涉事未深，空白合同你都敢签啊？”

另一名被起诉的女生小秋称，也是在团队解散后才拿回合同，她至今没有仔细看过合同。

她自己看不懂合同，将合同交给律师，律师发现合同缺了第三页，之后从法院拿到的完整版合同。“律师说合同暗藏了限制条款，只允许公司解约我们，我们不能解约公司。即便被宣布解散，公司没有书面同意解约，有结算事宜没完结，我们也不能重新找工作。即便合约期满想到第三方公司工作，原公司也可以根据合同抢过签约权。”

工作群里开“黄腔”：

调侃“骚不起来”，要求17岁女生“擦边”

女生们说，这家公司网络庞大，她们是在合肥上班，合同签的是浙江公司，最后被起诉的法院是在上海。

在这工作的半年多时间，她们说，“经常被群里指名道姓开黄腔、要求穿暴露衣服、模仿其他主播的擦边行为，动辄被罚款、被骂狗东西。”

女生们向记者提供了大量的工作群聊天内容。

一名成员因脸上有痘，被男运营要求用化妆品遮挡，男负责人yz（群里网名）调侃“那是缺少性生活”；

团队负责人侮辱性发言（受访者供图）

一名成员讨论服装风格时，yz说“你老老实实去拍擦边视频是真的，去吸点大哥是真的”；

团队负责人要求拍擦边视频（受访者供图）

男运营发来照片，点名17岁的成员“某某不就是高跟鞋嘛，烧杯穿搭”，yz回应“**漏太多了，不能这么漏（平台会封禁）”。

工作群点名女成员穿暴露衣服（受访者供图）

yz截图其他擦边主播的视频，点名某成员，“你穿，反正你的人设就是擦”“你换个男人爱看的服装”。

还有几次，yz在群里点名某成员说“喝完睡不着，想看色色的你”“四五哥哥想看你学生擦边视频，发出来给大家笑笑”。

团队负责人不当发言（受访者供图）

还有一名运营人员，向17岁的成员发来两张网图，图中的女生穿着较为暴露，他要求对方：“考虑这种，这种擦边你也可以。这是自拍，买个吊带，紧身牛仔裤。”

女生表示拒绝，对方继续劝说：“你的三角区比她好看，怕啥。”

有两名成员，被男负责人群里点名，指责她们“骚不起来，不能指望”。

团队负责人的侮辱性发言（受访者供图）

女生们往往用表情包将话题应付过去，也有人表达抗拒，表示不想穿太漏，甚至有人质疑这些衣服“像裸奔”。yz则回应“很多时候需要的是不漏但比漏的效果好，你能不能领悟一下，格局打开”。

这名负责人在群里向主播们宣称：“反正都在擦边，不擦边没有流量”。

工作群里，有成员点了外卖，被嘲讽“你少吃点，买个假胸都够了”；有人按要求拍摄的视频不够高级、舞姿没让公司满意，会被用“屎”“狗东西”“弄死你”或者其他脏话辱骂。

记者注意到，合肥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蔡某某也在工作群，曾出言制止yz在直播间与网友留言对喷的行为，但言词同样带着脏话。

以这些脏话为关键词，搜索工作群的聊天记录，辱骂的内容比比皆是。女生们说，回复信息迟了、未及时写工作复盘、未将衣服放回原处、直播表现不好，都会被辱骂，被罚款（乐捐）。一名成员曾因群里信息回复不及时，被点名嘲讽“在忙着跟某某（刷礼物的大哥）亲亲”。

今年4月，一名17岁的成员因家人生病回家探望，yz发微信问：“你死没死？”女生回复后，yz回复：“你死了，小叔叔绝对晚上去看你，也给你整个大花圈。”

业内人士：

呼吁净化直播行业风气

避免“主播群体被迫流向低俗”

7月份以来，封面新闻陆续接到多起女主播求助，称被MCN机构以合同控制，在业绩奖罚考核下，被诱导、逼迫做擦边、低俗内容，其中有多个未成年女孩。一名21岁的女生，公司一边以“自愿决定”为幌子，一边劝导安排她去线下“见大哥”，遭遇强吻、人身安全受到威胁。

而她们一旦选择解约，均面临因合同违约被起诉、被高额索赔。

MCN行业资深人士蒋天（化名）表示，尽管国家多部门陆续出台了相关规范规定，但行业内仍然存在一种畸形的发展生态。他呼吁职能部门、直播平台和广大网友共同发力，净化直播行业风气，避免主播群体被迫或主动流向低俗。

“封面新闻最近报道的案例中，研究其中的合同条款可以感受到，主播的自由选择权利都是被严重压缩的。而法律规定了，满18周岁就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，她们签的合同就是有效的。实际上，这些合同是经过法律专业人士制定，一个刚满18岁或者刚大学毕业、涉世未深的人匆忙间签订，双方对每一项条款的理解、认知，显然是存在信息偏差。”蒋天坦言，他也曾参与过公司的合同制定、纠纷处理，他深知公司会如何合法规避法律风险，如何在实际管理中通过技术手段规避劳动关系的认定，这些成熟的操作模式，是单纯的个体人无法对抗的。

“这些年，良莠不齐的网红也让普通人产生错觉，认为这是个挣大名、赚大钱的行业。但公司的目的是盈利，招募你进来也是为了创造效益，而这个行业内确实可以产生一日万金的效益，所以急功近利的人很多。他们要么在网友身上打主意，要么就在主播身上打主意。”蒋天说，急功近利的公司会在法律和平台规则下，不断相互观望、试探红线的下线在哪里，主播们被环境诱导或者被人为逼迫，不断向擦边、低俗靠拢，“饲养”出同样恶趣味的网民，最终形成恶性循环。

记者注意到，近期已有平台再次出台更严苛的“红线”要求，禁止主播营造低俗擦边的不良感知。比如，禁止通过着装、剪影方式凸显身材曲线、突出敏感部位，禁止设计抽打敏感部位、制造是身效果、体罚等游戏互动。禁止公会（主播运营公司）组织、教唆、纵容色情低俗内容，禁止以攻击刺激、炫富攀比方式诱导过度消费。

“既然是擦边，就是介于违规或者不违规之间，所谓的‘红线’只是一个笼统范围。他们会研究很多暗示的方式。”蒋天说，主播一旦签订了无法脱身的合约，很大程度上只能“敌进我退”地消极抵抗，一些人则是在压力和欲望驱动下，主动流向低俗。

湖北赋兮律师事务所律师杨高华介绍，从以往案例看，此类公司在合同制作上有成熟的技巧，想投身行业的青年一定要谨慎签约，“十几页、几十页合同，现场给你看你是看不懂的，最好找法律认识帮助审看，有问题的部分如果不能改，就不要签。如果工作起来发生言语侮辱、引导涉黄内容，可以直接报警，或者收集证据向主管部门文旅局投诉。”